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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女同在愛荷華──茹志鵑和王安憶,一九八三
一九八三年的愛荷華,有一個非常戲劇性的秋天。

在那之前,我讀到茹志鵑的幾篇小說,最欣賞的一篇是〈剪輯錯了的故事〉,在七○年代的中國文壇,那篇小說在創作手法上,是一個大突破。由於作者巧妙的技巧,小說所表現的人物是多面的,所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複雜的,所提示的社會問題是客觀的。整篇小說充滿了溫柔敦厚的諷刺和詼諧。〈剪輯錯了的故事〉由一場一場的「景」,共七個「景」而組成。每一「景」是個特寫,集中在一個主題上,幾乎可以自成一體,成為一篇小小說。七個「景」又互相交錯在現在和過去之間。細緻的結構,有節奏的文字。甚至每一景的小標題,也新穎而有含義,例如「拍大腿唱小調,但總有點寂寞」。小說的意義不僅隱含在故事中,也隱含在人物刻畫中,甚至在小標題中。

一九七八年,我在離鄉三十年後,和Paul 及兩個女兒一同回鄉。那時我和Paul 就十分希望邀請作家來愛荷華,在北京曾努力過,和夏衍先生也談過,根本不可能。一九七九年中美建交後,中國作家才能應邀到愛荷華來。那幾年來的作家,都是文革後的「出土文物」。他們是犧牲過而又被犧牲的一代,活過抗戰,活過國共戰爭,活過「文革」,終於得到第二次解放。他們對隔離了多年的世界,充滿渴望和好奇。

一九八三年,吳祖光和茹志鵑應邀來愛荷華。王安憶那年二十幾歲,已出版小說集,一九八二年並以〈本次列車終點〉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。那時她的短篇小說就已鋒芒畢露,例如〈迴旋曲〉。小說用非常簡潔的對話,提示了一個社會問題。〈迴旋曲〉分三節,每一節有不同的旋律。每一節提示一個問題。三節提示了三個問題:戀愛期間的問題,結婚期間的問題,結婚以後夫妻分居的問題。第一節一對戀人的旋律如月光小夜曲般優美,第二節的旋律迫切急促,新婚夫婦要找一個旅  館度蜜月。第三節婚後分居兩地,怨而不哀,平淡透著無奈。整篇小說充滿反諷。王安憶在那之後不斷發表作品,不斷出版長篇短篇小說的書。紮著兩條小辮從上海弄堂走出來的小女子,多年之後,已成為當代中國文學的重鎮。《長恨歌》可說爐火純青了。王安憶在上海小市民的命運中,看到「人」的處境。小說是一副大型工筆畫,既細且大。王安憶以一個大時代的變動為背景,用周密的細節結構出一副大型畫面,細緻入微地描繪其中一個個小人物。整幅畫隱喻著生命的無奈。但在一九八三年,二十幾歲的王安憶還得隨母同行。

那年陳映真在我們多次努力以後,來到愛荷華。也是他第一次從台灣出境。因為左傾思想而坐牢八年,一出獄就蒙著被子聽中國大陸的消息,聽到國際歌熱淚滿面的陳映真,居然在愛荷華碰到來自中國大陸的茹志鵑、吳祖光、王安憶,還有個香港的左派潘耀明!他真個是如魚得水,笑得很開心,有時調皮地賣弄一兩句黨的領導的話,還是標準的京腔。

他對王安憶是老大哥的關懷、探究、欣賞──她是年輕一代的希望。王安憶對他是女孩對兄長的信賴和仰望,但有時也一針見血點出他的迷信。陳映真和茹志鵑一拍即合。他好不容易碰到一個祖國來的同志!茹志鵑呢?一個台灣同胞居然有如此進步思想,實在佩服!

吳祖光對中國的現實多持批判態度,慷慨激昂,毫不留情。王安憶是探索者的質問,透著年輕人的叛逆。她對吳祖光那一聲「伯伯」叫得還是很親切的。

茹志鵑和王安憶母女在思想和對現實的看法,正如她們的創作,都反映了兩個不同的時代。王安憶對母親常持反對態度。母親對她永遠微笑著。

我在他們之中,可有戲看了。

王安憶紮著兩條小辮,羞澀透著好奇,閃亮的眼睛可是不停地搜尋。我特別安排一位讀文學博士的助教Anna 帶她參加許多活動。她們成了朋友。安憶目不暇接,總是很興奮的。她是歷年在愛荷華活動最多的中國作家,和美國年輕人的接觸也最多。她活動之餘,才來參與中國作家的聚會,攪在中國人憂國憂民的情結之中。但她比他們灑脫。她擺脫牽牽絆絆的中國事,獨立在那一刻而看外面的世界。

茹志鵑和我同年,但生活經歷完全不同。彼此好奇。我們常常談到不同的過去。你那時在哪兒?你那時在幹什麼?彼此常有這樣的問話。

他們有時從山下的五月花走上山到我家。王安憶參加活動去了,她對我們這些人的談話沒興趣。

茹志鵑問到我過去的生活。我談到一九三六年正月初三父親在貴州被紅軍殺死,屍首不全。

貴黨實在太殘忍了,陳映真笑著對茹志鵑說。

那時候就是那樣的呀,茹志鵑說。

那年我十歲,父親靈柩從貴州回武漢。小弟弟華桐只有幾個月,從沒見過父親……

妳知道那時候我在哪兒?茹志鵑說。我姑母要把我送到尼姑庵去當尼姑!

妳竟當了解放軍!妳和王嘯平在哪兒認識的?

在解放軍裡呀!他是導演,我在文工團。我們渡江以後,在南京結婚的。

渡江以後,妳在南京結婚呀!我大叫了起來。那時候,我們剛從南京跑走,跑到北平,又跑!跑到上海,又跑!跑到武漢,又跑!跑到廣州,又跑!八路軍跟著我們追!妳就在那時候在南京結婚呀!

我們大笑。

茹志鵑從小是孤兒,住在孤兒院。一九四三年十八歲,跟著哥哥到蘇北解放區,參加新四軍,分配到部隊文工團工作。

我談到台灣的生活,談到大弟漢仲:他抗戰末期加入空軍,飛行偵察日本人。後來偵察你們共產黨!我指著茹志鵑笑了起來。一九五二年,在台灣例行飛行失事,他才二十五歲。

我和妳不是錯過了,就是幹上了。茹志鵑說。

一點也不錯!我第一個丈夫,在你們抗美援朝的時候,正在東京的盟軍總部當翻譯官,打北朝鮮!

我們又幹上了!茹志鵑揮起拳頭,一面笑著。

有一位臨時來訪問的中國作家演講,題目是「中國的知識分子」,因為題目尖銳,而且用英文講,聽眾滿堂。他講到幼年家境貧寒,遭受迫害,勤工儉學,留學英國,解放前一刻回國。那以後的經歷,幾句話就滑過去了。講完聽眾提問題。

你在二十幾年的沉默中,寫作沒有?有人問。

沒有。

為什麼?

我不要和文學發生關係

一九七九年中美建交以後,才有中國作家來愛荷華,我發現他們講話很小心。最近中國好像開放一些了,並且制定了憲法。不知道年輕人如何反應?

那位作家笑笑:嗯──這個問題,這個問題,在於……

我所接觸的年輕人對此毫無興趣!吳祖光代他回答了。

王安憶是年輕人呀!有人說。

我們有興趣的是現實問題,不是紙上的文字,她說。

假若中國有法治的傳統,就不會有這麼多政治運動了,吳祖光做了結論。

散會後中國作家自然是到我家聊天。

伯伯,王安憶對吳祖光重重叫了一聲。您是怎麼入黨的?

文化部長周巍峙把我叫去,要我入黨,我就入了黨。後來,報紙訪問我,要我談入黨感想。我說,不談!

那時,陳映真的〈山路〉在台灣《中國時報》獲得小說獎。我們舉杯慶祝。

映真,為什麼現在給你獎?我問。

我不懂!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給我獎?

〈山路〉很尖銳呀,我還擔心招麻煩呢!

我們各自揣測。

國民黨開明一些了吧。有人說。

陳映真說:你不懂!這一定是國民黨的政策。中國大陸有一定的政治方向,一定的思想。台灣不是這樣的。他們只是一些不同的官僚在一起,東一下,西一下。沒有系統。

那麼,國民黨變聰明了。

也不是,你不懂!你沒在那個社會生活,你就不知道台灣那個社會。

那麼,到底為什麼給你獎呢?

我也不懂!

但是,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,你出來了,你得了獎。這對你在台灣是有利的。我說。

這是一定的。

我談到波蘭作家葛羅瓦基(Janusz Glowacki)的母親從波蘭打來電報。他家搜查一空,家具,文件,信件,全部搜走了。抄家!

混蛋!吳祖光氣沖沖罵了一聲。

我們有時也笑鬧。有天晚上,當然又是在我家,不知怎麼,大家唱起歌來。陳映真學公雞叫,學母雞下蛋叫。各人唱各人的歌。有人唱起我兒時的歌──〈葡萄仙子〉:

高高的雲兒罩著,淡淡的光兒耀著,短短的籬兒抱著,彎彎的道兒繞著……

我居然學兒時模樣牽著衣角跳舞。大家笑成一團。

茹志鵑第二天告訴我:昨晚我回去後,感觸很深。我們中國人的生活沒有音樂和詩了。我們從沒有像昨天晚上那樣歡笑唱歌。關閉,心靈的關閉。中國是有音樂和詩的民族呀!

王安憶父親是新加坡華僑,一九四二年抗戰時回國,參加解放軍,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。茹志鵑沒告訴兩個女兒和兒子,到「文革」時才告訴他們。

茹志鵑對我說:安憶下放農村時候,十六歲。我和她每星期通兩次信。她在信裡形容她那兒的生活。那時候我就發現她可以寫。譬如,她描寫她住的農家。燕子來做窩,就是吉祥之兆,燕子不來做窩,就是不吉祥。她在一封信裡告訴我:好了,燕子來做窩了。

我對王安憶很好奇,有一天問她:妳現在剛到美國,是什麼感覺?

她說: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國的富裕。中國人嚷著精神文明。沒有物質,沒有起碼的生活條件,談什麼精神文明?

但是,物質太豐富了,也帶來很多問題。

很對。但我們現在還沒有那些問題。我們只要吃飽飯。以前叫我們學雷鋒,現在叫我們學張海迪!要把我們都從一個模子磕出來,毫無自己的個性。到現在為止,我只看到美國好的一面。

妳以後到了大城市,就看到另一面了。我說。

美國人有活力,又會玩。我們簡直沒有享受到生活!人是自私的,先顧到自己,才顧到社會。自己好了,社會也好了。

有一次,她談到中國的年輕人:生活沒有目標。你會看到一個年輕人,在黑影地裡,靠著電線桿站著,你會看到年輕人很無聊地在街上閒逛嗑瓜子。

安憶,妳回去後,會有什麼感覺?

我會很憤怒。

妳回去後,很難適應了。

我相信。她轉頭笑對陳映真說。你的論調和我們完全一樣!學雷鋒呀!為別人犧牲呀!雷鋒當然好!

但我們不要被人逼著去學!

妳必須為整個國家著想,把自己貢獻出去。陳映真說。

我首先得找到我自己,才能把自己貢獻出去!來美國對我衝擊很大,但我是要回去的。我覺得有許多東西要寫。作為一個中國作家,我很幸運!

他們在愛荷華三個月,然後在美國旅行一個時期。

安憶回上海後給我來信:

華苓阿姨:

……這次去美國,對於我的創作,對於我的人生,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。世界很大。而我們活動空間和時間都那麼有限。說真的,我實在從心裡感激您和安格爾伯伯給了我這麼一個機會……不僅是可以認識美國,還使我認識台灣,認識香港,認識西歐,東歐,非洲。您為我安排的內容最多。還有藍藍,她對我最大的幫助,是幫助我這麼貼近地去認識了現代舞。這使我對現代藝術、現代生活有了了解。

這些時,我開始去寫東西了。真糟糕,寫得不順心。最近我對自己頗不滿意,已經將兩萬字的一個中篇中途放棄了。心裡也十分煩惱。這也是沒有心情寫信的一個原因。我感覺到自己的創作面臨一個危機。但願能安然度過。

……愛荷華好嗎?聽說愛荷華的春天美極了,花一下子開了。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……

安憶

八四,四,八

華苓阿姨:

……自從我從深圳回來之後,不曉得怎麼一來,開了竅。那些混亂的思想──由於受了極大的衝擊而混亂的思想,似乎一下子條理起來,並且平靜下來,就開了路。讓我能夠坐下來寫東西了。上半年寫的兩個中篇已經發表。這是從美國回來之後頭兩篇小說。反應很大。都說我有了極大的變化,我自己也這麼覺著。下半年開始至今,我已經寫了兩個短篇,兩個中篇。第三個中篇已經在寫第二稿了。

這些東西,凡看過的人都覺著,變化和進步很大,認為是我新的里程。我很興奮地等待著它們被發表以後將得到的反應。我有時會默下神來想想這一年的情況。我想大概是這樣的。到美國之後,我得到了一個機會。我是拉開距離來看中國的生活。當我剛來得及看到的時候,只看到一片陌生的情景。距離使往日熟悉的生活變陌生了。而我又不能適應這個眼光。於是便困惑起來。後來,慢慢的,適應了。再度看清了。在距離之外將陌生的又重新熟悉起來。於是,又能寫了…………

安憶

八四,十一,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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